《终南修仙记》第十一回 道子别山居 师徒谈风尘
2024-12-19 阅读(7097)
第十一回 道子别山居,师徒谈风尘
上回书中说,龙啸云、金蝉儿夫妇,得到云儿师兄普慧禅师帮助,从潜龙洞中取得袁天罡、李淳风预言唐及后世各朝天下气运的奇书,普慧原是东汉真人栾巴的弟子,狐仙修道,号万灵子,因变化人形惑人,被栾巴拘禁在终南山白光洞,到唐末五代,诲机禅师隐居终南修禅,明心见性,得知此中因缘,来到白光洞度化万灵子,改白光洞为性光洞,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之意,传佛法给万灵子,赐法号普慧。普慧佛道双修,助龙啸云化业清障时把一些修炼秘法加持进去,于是,许多栾巴和诲机所传佛道大法,龙啸云“无师自通”,说是无师,实际上栾巴、诲机、普慧就是师,这种传法方式,如同西藏密宗的灌顶加持。对于栾巴真人,读者诸君未必熟知,晋代真人葛洪《神仙传》为其立传。修道开智之人,读书神速,过目不忘,先天元慧顿现者,多生所读,毕现心中,故佛道圣人把此心比喻为大宝藏,苏东坡学士也说:“书到今生读已迟”。龙啸云和金蝉儿回到龙阳洞,翻出《神仙传》重新阅读,又从《后汉书》里找到栾巴传记,感慨无限。
栾巴是蜀地成都人,从小修炼,神通广大,当时蜀郡刘太守敬重栾巴,请他做功曹,视栾巴如师。刘太守想验证栾巴的道术,栾巴说:“这有何难?”说完向墙壁走去,瞬间,栾巴消失了,他走进了墙壁。墙壁外站岗的衙役们突然看见一只白额老虎从大人升堂的墙壁里穿出来,纷纷惊叫,刘太守奔出大堂观看,老虎长啸一声,顷刻间变成栾巴。刘太守从此尽心学道,向朝廷举荐栾巴。汉顺帝刘保时期,栾巴在朝廷做官,为人正派,精通经典,不结派,不树敌,深得顺帝信任,官至尚书。
永和元年,岁在丙子,正月初一。顺帝在长安城长乐宫大宴文武百官,正热闹时,栾巴突然站起来,含一口酒向西南喷去。群臣大惊,御史官马上站起来说这是对皇帝的不敬。栾巴为人清正严谨,顺帝知道这样做必有原因,便问道:“栾爱卿,何故向西南喷酒,朕所赐御酒不佳吗?”栾巴赶忙上前叩头禀报说:“陛下,适才微臣家乡成都失火,微臣来不及请示,故含酒喷之,酒气化雨,即能灭火。”许多大臣知道栾巴有道术,但没有亲眼见过,以为他文过饰非。顺帝说:“这好办,我马上派人沿驿路去成都调查。四天后,即可得知消息。”正月初五,驿官来报,成都太守答复,正月初一,城中失火,突然有大雨自东北来,很快把大火灭了,百姓无恙。奇怪的是,雨中满是酒气。于是,朝廷内外都知道栾巴有道术。此事不仅写进了《神仙传》,也写进了《后汉书•栾巴传》,《后汉书》这样评价栾巴: “性质直,学览经典,虽在中官,不与诸常侍交接。后阳气通暢,白上乞退。”栾巴为官正直,不结党营私,大隐于市,在朝廷中修炼到“阳气通畅”的境界后辞官不做,汉顺帝不准他退休,命他做豫章(江西南昌)太守,“巴素有道术,能役鬼神,乃悉毁坏房祀,剪理奸巫,于是妖异自消。百姓始颇为惧,终皆安之。”他在任上以道术降服危害一方的妖魔鬼怪,功绩写在正史里。《神仙传》中葛洪说栾巴“终日不违如愚,若无所得而愚,是乃物之块然者也。”栾巴言行谨慎,从来不会做违背道德法律的事情,看起来像个愚笨的人,是个一无所有的愚笨的人。可这样的人才是得了自然大道的人。栾巴为人淡泊无欲,清静无为,葛洪对其人品赞叹有加:“故学道者,须令物不能迁其性。冶容曼色,吾视之与嫫母(古代以丑出名的女人)同;大夏华屋,吾视之与茅茨同。澄心清净,湛然而无思时,导其气即百骸皆通,抱纯白,养太玄,然后不入其机,则知神气之所为,气之所生,精之所复,何行而不至哉。”葛洪对栾巴的著作做了评价“所著百章,发明道秘,要眇(妙)深切,迷途之指南也。”
龙啸云读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道术之妙,不外一气妙用。”自己修炼南派内功导引术和雷法已久,今得普慧加持,功力深厚。他拉着蝉儿的手,端起一杯水,向龙阳洞外走去。冬天的终南山,万木肃然,苍岩敷冰,鸟兽罕见,人踪绝迹。太阳正挂中天,清朗碧空,偶有云朵飘动,光照冰岩,更显苍凉。龙啸云出了洞口,深深吸口气,左手掐出雷诀,右手端起水杯,将一口水猛向天空喷去,水花如散珠乱玉,射向天空,顷刻无踪。金蝉儿紧张地望着天空,云儿迈着禹步,踏罡步斗,手掐灵诀,口念密咒。渐渐地,山中起风了,云像赶集一样越聚越多,仅一刻钟,从四面八方笼聚来的云铺满天空,太阳躲到云层里,偶见云缝镶着百千金边。天暗下来,阴沉沉地,龙啸云长啸一声,天空随即打起霹雳,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蝉儿吃惊地说:“云哥哥,下雨啦,下雨啦。云哥哥降雨了。”龙啸云不理会她,默默运气,观神存思,将自身的气运到天地之间,和云气连为一体。他身心虚明。云在聚合,雨在飘洒。冬天,终南山下起了雨。深冬的雨,整整下了一个时辰,而龙啸云和金蝉儿方圆百步,滴雨未落。
龙啸云收了法,云慢慢散开,雨停了。明媚的阳光,苍润的山峦,飘荡的白云,清新的空气,一对玉人,婷婷玉立于万仞山峰之上,让人有天际真人之想,风月无边之思。脚下,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万树流光,千潭写锦,彷佛春天来了。云儿和蝉儿坐在岩上聊天,谈论各自的修炼体会、读书心得,直到红日西坠,明月东升,庆云暗浮,甘露潜降,澧泉慢涌,素月垂景,还不愿意回到龙阳洞,夫妻并坐,妍谈愉心。云儿豪吟古诗,蝉儿慢诵青词,一个自觉幽怀清爽,一个顿息百年尘机。龙阳洞口,苔痕细密;天柱峰前,树色清凉。作者不才,有诗赞曰:
独立山峰长啸,风月万古情怀。
此是真人气象,但见风清月白。
蝉儿问:“是普慧师兄教你的法术吗?”云儿笑道:“不是,是读《神仙传》悟出来的,栾巴真人,神通广大,葛洪真人总结为‘神气之所为,气之所生,精之所复,何行而不至哉。’既然是一气之变化,你我修炼秘法,运气之道,了然于心,又能御气,如何不能行雨?法有万法,气乃一气。宗师说‘内用成丹,外用成法’,不外乎此。何况我已得师传雷法真诀,用于行云布雨,正见其妙。”蝉儿说:“哥哥本是灵物,行云降雨,原是本行,不过,如今用道术降雨,真是神奇。” 两人高高兴兴回到龙阳洞,龙儿把普慧所传心法择其精要传给蝉儿,也把无师自通的降雨行气之道,说与蝉儿,其大要不外乎“天人感应、内炼外用”八字,此道之妙,充宇宙以播象,协元气而齐勋,甘雨润乎四垌,昊天降其灵泽。云儿把所悟写成口诀,传给妻子:
天罡通吾心,以心运炁灵。
动阳则阳极,运阴则阴行。
吾心朝上帝,吾心役雷霆。
能使五行化,阴阳随机应。
闭息塞其兑,七曜光交映。
定息静定入,存神炼意冥。
吾身有水火,吾身有阴晴。
吾身有真雷,吾身有至神。
水火已交媾,金光内运行。
我神召天将,我灵神自灵。
神灵亦炁化,炁化是吾真。
大丹若成功,运用贵静定。
五脏应五炁,五炁交化生。
人身小天地,乾坤掌上明。
久行功自深,神气精混凝。
上可朝真元,脱壳上金庭。
次能致长生,云雨随念兴。
除妖降精怪,役电鞭雷霆。
济人利物事,何往不能成?
内炼作根本,符咒即其用。
若欠内炼功,符咒自不真。
万法统雷法,有丹雷自神。
雷神玉相妙,陶育我元精。
万气合雷气,电光一炁明。
雷法行天化,慈悲济生民。
佐国度生死,积德达玄境。
正直无私者,天元灌吾形。
吾形得炁化,功满谒三清。
内用成大丹,外用降妖精。
济世本吾分,大道不留名。
有许多秘诀,比如用功时要闭息凝神。要使天晴,就运心气,心属火,火则光明;要降雨,则运肾气,肾属水,水则雨淋;要打雷,则运肝气,肝属木,卦应震,与肺金之气相交则雷鸣。这便是道家“人身一小天地”、“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的雷法秘意。《黄帝内经•阴阳应大象论》云:“天气通于肺,地气通于嗌(咽喉),风气通于肝,雷气通于心,谷气通于脾,雨气通于肾。六经为川,肠胃为海,九窍为水注之气”,雷法天人合一之理,不外乎此。经过几次试验,蝉儿也能随心行雨。这雷法自神霄派、上清派、清微派传世以来,丹道南宗、北派真人多修习雷法,南宗真人白玉蟾就是此中高人,三丰所传神霄雷法,得自玉蟾法脉,玉蟾真人说:“内则修自己还丹,外则馘邪治病。”雷法的精要,不外乎“中理五炁,混合百神。首存灵宝,自神为尊。”内有高深的内炼功夫,没有丹功,很难仅凭符咒而降雨祈晴。云儿记得三丰先生曾说:“法术之用,最忌有干天和,故法术不可妄用。普济之法,内以修身,外以救物,消灾佑民,适意所宜。”两人对三丰,敬若神明,哪里敢违背尊师教导?两人在山中,精专内修,正气内存,疏瀹其心,澡雪精神。蝉儿提醒云儿,云儿提醒蝉儿,“道要隐修,术莫妄用”。两人在龙阳洞,不是静坐,就是读书。蝉儿喜欢阅读道书秘藏,翻看诗集歌赋,龙啸云研究《太白会运逆兆通代记图真本》,参看《新唐书》、《旧唐书》、《新五代史》、《旧五代史》、《宋史》领悟《记图真本》之气运真机、阴阳天道。丹经他读得少了,感兴趣的是李荃悟得《黄帝阴符经》真机后所著兵书《太白阴经》。太白星主杀伐、主军机。李荃隐居著书,修道终南,与袁天罡、李淳风等前辈交厚。龙啸云、金蝉儿在潜龙洞前石壁上看到褚遂良书石刻《黄帝阴符经》,并非偶然,此中自有深意。如今研读《太白阴经》,明白了《阴符》奥妙。《太白阴经》十卷,分人谋、杂仪、战具、预备、阵图、祭文、捷书、药方、杂占、遁甲、杂式等篇。先言主有道德,后言国有富强,内外兼修,与一般兵书以权谋相尚者迥异。龙啸云读得兴奋。结合诸史,逐渐破解了唐宋五代元以往历史大事在《太白会运逆兆通代记图真本》中的预言。他经常讲些兴亡之事给蝉儿听,蝉儿听得兴致勃勃。龙阳洞里,文书万卷,增长寿、益人命、安人身,故为真文;灵册满室,得无心、平理治、通圣道,是为真经。这里的道书仙籍,乃“三元八会群方飞天之书,八龙云篆光明之章。”龙啸云、金蝉儿日夜涵泳真文真经,以神智仙慧,博览群书,参悟阴阳,体证玄道,这正是三丰先生安排他们隐修龙阳洞的真义,龙阳洞乃仙山书府,玄天宝库,云儿夫妻隐居洞府,研读自汉唐以来仙册灵诀,记天地文理,诵圣人文辞,领会其意,修证其法,常常不知夜之来临,日之东升。
转眼间,到了龙啸云、金蝉儿夫妇和师父见面的日子,这天云儿夫妻在静坐中听到了师父千里传音的密语,也接到信香。读者诸君,关于信香,多说几句。点燃香,默念师徒密语,对方即可接到信息,这是古代佛道传递信息的秘法,每一个人的信香都有特殊的用法、对应的联系,信息的沟通,瞬息千里,没有时空障碍,故云:“香为信心之使。”“信香一支通海外,本来面目自然圆。”龙啸云点燃信香,报告师父,即刻起程。他和蝉儿整理好日用,带上龙泉、玉女宝剑,向洞中诸位仙长的雕像、画像恭敬磕头,走出龙阳洞,施展灵诀,山洞闭合,外人一点看不出石壁上有洞府。龙啸云怕外道邪魔觊觎洞中仙笈灵宝,便和蝉儿做法,设下禁制,这才放心离去。龙阳洞离元阳洞不过数百里,以二人的脚程,半天就到,二人没有施展法术飞行,一路观赏终南风光,到傍晚时分,就到了元阳洞。
夕阳西下,残阳洒辉,猛虎迎客,老猿献茶,古树疏叶,青松含翠,洞中有老仙修炼,门外有野鹤闲游,元阳洞外三五株腊梅,古杆盘曲如龙,花朵灿烂似霞,大概有上千年的树龄,有汉梅,有唐梅,最晚的也是三百年前张无梦真人手植的宋梅,散发淡淡的清香,淡黄的、粉色的、红艳的、雪白的花瓣,把元阳洞装扮得春意盎然,夕阳映照得峰如丹崖,红霞流彩,古洞生光,树下仙禽散步,室内幽人谈天。三丰先生叫过成天功、成孝仙父子,让孝仙称龙啸云夫妻为师弟师妹,对成天功,要云儿夫妻称他师叔。三丰对天功以同辈视之。龙啸云夫妻入门比成孝仙早,但孝仙年长二位,二位是灵物化身,显出十八九岁的容貌,因此三丰如此安排。龙啸云夫妻向三丰汇报了修炼心得,去应天谷潜龙洞寻宝之事,三丰笑道:“安排你两住龙阳洞,就为云儿与普慧、与此书有缘,正好磨练胆识,增进道行。”龙儿献上宝书,三丰并未接受,只说:“你自己收好。”成家父子对云儿夫妻敬佩不已,成天功说:“如今,我多了一对儿女,这是多生福分啊。”三丰闻言大笑,孝仙羡慕龙啸云的本领,暗暗立志,要像师弟一样,得证神通,他也从云儿夫妻潜龙洞战胜诸妖的景象中悟出了小周天修炼玄机。
元阳洞中,最近开出几间石室供金蝉儿夫妻居住、修炼,也用于储存丹药灵草。夜里,众人各自打坐修行。三丰先生静坐养元,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与道冥一,万虑皆遗。直到日出三杆,才从定中出来,而云儿夫妻、成家父子都在庭堂静候师尊。第二天,三丰要大家收拾好行装,离开元阳洞,先去拜见师伯圆通长老,再回长安益生堂,成天功父子须行医积德,龙啸云夫妻也要入世磨砺积功,元阳洞、龙阳洞,没有师命不准轻易回来。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如今最重要的是在红尘中积德磨砺,人各有缘,或能遇见其他前辈仙长,得到点化。三丰先生也要寻访真师,精进于道,终期羽化飞升,而不是终老山中。“我辈乃仙家,不是隐士,隐士可以不修仙道,高隐林泉,逍遥自在。隐士可以是道家之流,淡泊自适,云水生涯。但仙家既有道家之长,又补道家之短,不仅要逍遥自在,长生久视,更要出有入无,羽化飞升,神满宇宙,气通天地。故须寻访证道仙真,得最上一乘天仙大道,而不要满足于修炼神道,更不能沦落于鬼道、术道。修仙者要和光同尘,不可显山露水。我所传道法,虽说先以导引炼其形,次以辟谷清其浊,复以元气莹其神,和气灌其质,善德解其缠,众法共通,无碍无滞,自进于道。然此皆筑基炼己之功,非天元神修之本。天元之道,天仙之根,须广积阴德,发大愿心,感天动地,自有仙真传法,神灵护佑,乃可入室焚修,炼成不神之神,得证非有之有,非浅薄之功可成。静则神生而气和,躁则神劳而形弊。心之静定与躁动,当在红尘,磨砺体验。初以道术入门,终以丹元证果。
山中静功不为静,尘中静功是真静。
山居不是长久方,还须尘世磨练行。
紫阳真人云:
未炼还丹莫入山,山中内外尽非铅。
此般至宝家家有,自是愚人识不全。
汝等到长安积德修炼,各有因缘,各有使命。”
云儿夫妻、成家父子,恭敬聆听,三丰神色严峻,语重心长地说:“今冬明春,长安城将会有瘟疫发生,死人无数。数年之内,会有大旱,生民菜色,千里饥荒,我辈修仙者,救危难以积德,观德业以养高,不能坐视,成先生和仙儿,以医道救人济世,云儿和蝉儿,兴云布雨,除妖降魔,暗中积德,岂能隐居深山。即便出山积德,也不可声张,不可现形。五年之后,还有妖道上门滋事夺剑,这段三生恩怨也得解决。我还要深入名山修炼,寻找古仙留存于世的法器异宝。汝等精诚团结,互帮互助,方是我玄门弟子。若彼此不服,明争暗斗,我必知之,废你功夫,逐出师门,若背道规,为非作歹,必定仙剑诛戮,绝不容情。不可谓为师没有明言在先。”云儿夫妻、孝仙赶忙跪下,齐声说:“弟子不敢。谨尊师命,积功人间。”三丰把早先在终南鹤池黄庭宫所炼大药,以及成家父子在元阳洞所炼小药,全部装进云儿龙蜕“乾坤一炁袋”,连同名贵药材,一并入囊。看上去只是个小小提兜,世人不知,这里装进了万粒丹药,数百种名药。这才是仙家宝贝妙用。
五人下山了。三丰不准云儿夫妻施展道术,他们夫妻也不敢使用,老老实实地跟在三丰身后,一步步走下山去。三丰早用法术封闭洞府,对苍猿白虎说:“看好家门。”苍猿白虎,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到山下。一路上,冰瀑悬挂,有的高达数百米,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阳光下,冰瀑晶莹剔透,银光闪烁。冰柱擎天,气势磅礴,苍岩树木,有的黄叶未落,有的红枫犹飘,枯枝突兀,碎叶积锦。白玉飞瀑,从天而降,彷佛巨龙垂头取水。沿途的冰山、冰墙、冰花、冰柱、冰瀑、冰笋、冰凌、冰河、冰谷,形成琼玉世界;有的冰柱像佛塔,接受群山朝拜;有的冰花像佛国白莲,世界清凉,烦恼顿忘;有的冰峰像倚天长剑,正气凌然;有的怪石彷佛金刚力士,把守天门。形态各异,自然天成。没了昔日飞瀑流泉的喧闹,宁静寂定,彷佛前劫入定的古佛。不时有寺院炊烟、香烟袅袅升空,唐塔的檐铃,叮当声远。一行人穿行在冰雪道上,仗着武功出奇,身法轻盈,直如行走在平川大道。
这是大元泰定末年。三丰入山时,值元英宗末年。英宗硕德八剌被大臣也先铁木尔杀害,晋王也孙铁木尔被拥立为帝,就是泰定皇帝。泰定皇帝荒淫无道,迷信西藏佛教,宫中供养数百番僧,番僧亦思宅卜(人名)做了帝师,教泰定皇帝修炼大乐双运道,皇帝成天不是念佛,就是和宫女取乐。天下乱象已显。英宗继承的是武宗的帝位,可武宗的儿子燕王、怀王窥视皇权,内乱之谋,暗中涌动,大臣燕铁木尔准备拥戴怀王图铁木尔登基。当时,全国各地,灾害无数,东南台风,西北、华中、华北旱灾、蝗灾,山东、陕西多有地震,死伤无数。泰定皇帝以为念经能禳灾,便令数百番僧在宫中日夜念经,大量赏赐念经的番僧,还在京城广修寺庙,结果劳民伤财,灾难更多。三丰身居山中,心怀天下,念及苍生之苦,每每叹息。泰定帝初登王位时,陕西省中书丞为秃鲁,为人正直,有政绩,泰定帝将调他到大都做京官,泰定帝派勇武过人的堂弟德王马扎儿台做陕西中书丞。泰定帝昏庸无能,佞佛,大臣、中书平章张珪力劝皇帝,泰定帝不听忠告,无奈之下,张珪告老还乡。三丰先生在朝廷做官时与张珪交善,认了同宗。三丰知道天下将乱,想起南宋末年文天祥抗元,元朝开国君主尚能礼贤下士,如今,国家将败,社稷已危。望着北边远处的长安古城,三丰吟咏起当朝学士虞集的名作:《挽文丞相》:
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
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宁知汉祚移。
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
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
即便是张子房、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出现,也挽回不了南宋的国运,何不如黄帝在鼎湖修道飞升,丁令威道成,化鹤而归乡,感叹“城郭如旧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如此才是乱世保身之道。三丰想,大元的张子房、诸葛亮、文天祥又是谁?一行人中,天功年长,懂得其中的兴亡感叹,当年南宋灭亡时,自己还是记事少年,兵荒马乱,死人满路的情形依然记得。三丰的吟咏,勾起了他心中的伤感,便咏唱了唐人李商隐的《咏史》: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熏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龙啸云见两位长辈伤感国事,便说:“师父,师叔,放着眼前光景,不吟佳句,何必为他人万里江山发愁。”他说完吟云:
天下兴亡事,定然有气运。
气尽终须乱,乱极出圣雄。
圣雄安生民,猛将定乾坤。
吾子何须叹,仙人在碧穹。
三丰和天功对龙啸云的诗大为赞叹,此诗气象宏大,英气勃出。反正一路无事,不如众人吟诗消遣,倒显清雅。三丰平生爱诗,几个弟子都学他,喜欢诗文歌赋,天功是此中高手,饱读诗书。三丰先说:“我刚才吟咏的是古人诗歌,现在也以古人写终南山的诗起头,大家随便吟出一句,须与眼前光景对应,余下的诗句,需要个人续上,表达修道情怀。成家父子,此中高人,山中对雪吟诗,好不风雅,只是,云儿和蝉儿,不可丢脸,就看你们两个。”三丰先吟的是唐代司空图的《终南牛头寺》,牛头寺离圆通和尚修行的金身寺不远,三丰经常光顾。
终南最佳处,禅颂出青霄。
群木沉出寂,疏烟泛泬寥。
成天功和云儿、蝉儿、仙儿叫好,大家要去的地方正是禅寺,金身寺乃终南风景奇绝之地,群木疏烟,正是眼前光景。
龙啸云道:“我诵王维的《过香积寺》,这香积寺离金身寺不到三十里路,更近。”说完吟云: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大家叫好,一路流水不畅,正合这个“咽”字,满山银白之中,独显青松翠柏,一个“冷”字,道出了冬天景象。云儿吟了古诗,蝉儿便要续出一句,她毫不犹豫,道:
大道无今古,因何分派宗?
三丰说,上句写景,下句抒怀,勉强可读。成天功吟出唐人卢纶的《丰德寺》诗句,丰德寺也在终南山中,离金身寺百里。天功清了清嗓子,道:
上方月晓闻僧语,下路林疏见客行。
天功刚吟出,大家纷纷叫好。好个“闻僧语”,不正是眼前光景么?“林疏”,正是冬日气象。这回轮到孝仙续句,想了想,便道:
我来问道不辞苦,远山已近诵仙经。
三丰说:“‘远山已近’,只这四字佳,显出问道不辞苦。”三丰接着吟出苏轼的《游楼观台》诗:
山近朔风吹积雪,天寒落日淡孤村。
诗一吟出,众人喝彩。龙啸云续道:
云深不见何处寺,心向金身拜圆通。
对云儿的续诗,大家也喝彩,这一行人,就去子午谷金身禅院拜访圆通长老。佛道把证得金身作为修道大成的标志之一。金蝉儿问三丰,“师父,讲讲圆通师伯吧。”三丰笑道,“只顾和你们和诗取乐,倒忘了讲讲你们师伯。”三丰把圆通禅师近年度化大侠邓弼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长安城里,有位大侠邓弼,武功高强,精通经史。他是南宋礼部侍郎邓光荐的侄子,邓弼父亲早亡,从小跟伯父生活。邓光荐乃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字中甫。理宗景定三年进士。邓光荐看到皇帝昏庸,权奸当政,排斥贤能,不愿入仕,就和父亲一起隐居山林,研究典籍,苦读兵法。德祐元年正月,光荐得知赣州知州文天祥奉诏起兵勤王,他立即响应,积极为文天祥出谋划策,协助他招兵买马、训练士兵、筹备粮草。邓光荐把家中大半财产捐做军饷,以挽救国家为已任。由此入仕,历任宗正寺簿、秘书丞、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元兵攻陷广州后,邓光荐和好友龚竹卿避居香山县(今中山市)黄梅山。一伙强盗以为邓光荐身为朝廷大员,一定有很多金银财宝,于是在晚上纵火抢劫,邓光荐妻子、儿女12口人被烧死,只有他幸免于难,逃了出来。
邓光荐文武双全,炼得家传的邓家枪、两仪剑和铁砂掌,诗文出色,深得文丞相的器重。随文天祥兵败,邓光荐万念俱灰,跳水自杀,以表忠义,以殉国家。邓光荐投水后被大元将军张弘范救起,张弘范说:“自古兴亡,皆有气数,虽英雄出世,难挽颓败。大英雄顺时待势,真豪杰惜命保身,以建立不世之功,先生何苦自寻短见?大宋国君不能爱民勤政,对昏庸亡国之君殉身,岂不可惜?”光荐无言以对,他对张弘范说,“要我仕元,万死不能。仕元愧对祖先,愧对圣贤,愧对文丞相知遇之恩。”张弘范说:“我敬重大人气节才华,先生不为大元出力,绝不勉强,我不敢劝先生仕元而玷污名节,只希望先生接受邀请,做犬子西宾。”光荐闻言感动。诸位,西宾就是家庭教师的尊称,也叫西席。汉明帝刘庄为太子时,拜桓荣为师,登皇位后,对桓荣十分尊敬,常到太常府内听桓荣讲经。汉代席地而坐,室内坐次以靠西墙、面向东方为尊。汉明帝给桓荣安排坐西南面东的坐席,表示对启蒙恩师的尊敬,从此,“西席”、“西宾”便成了对教师的尊称。张弘范的儿子张珪年方二十,好学汉典,张弘范希望邓光荐能把张珪教导成治世能臣。张弘范善于诗词,治军极严,不愿大军杀戮。曾作诗《述怀》曰:
磨剑剑石石鼎裂,饮马长江江水竭。
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
邓光荐少年时勤奋好学,聪明英武,家人送他到白鹭洲书院深造,与文天祥、刘辰翁同窗共读,受业于名儒欧阳守道。文天祥死后,他写下千古名文《文天祥传》,第一个为文天祥作传。文天祥曾说:“自广达建康,(文天祥被俘,从广州送到南京,再由南京送到大都即今之北京)日与中甫(邓光荐)居,真知吾心者。”光荐诗词俱佳,名满朝野,他的词多以悲壮之语写国破家亡之痛,感慨深沉。挽文天祥诗是其代表作,深得杜甫笔法,语句凝炼。自编《东海集》,序言由文天祥在战乱中草就。这些都是张弘范所看重的。光荐曾有记兵败伤感之诗云:
励志忠勤丞相门,孤军血战竟谁援?
伟哉一死无遗憾,何故张全负国恩。
张全乃当世奸臣,不战而降。
诸位,笔者顺便交代一二,张弘范先祖本是汉人,但非大宋子民,父亲张柔,祖居河北定兴,为金人。金国衰亡期间,张柔起兵抗击蒙古,与蒙军交战被擒,投降蒙人,骁勇善战,积功累进,成为蒙古军中一等汉将。张弘范生于元太宗窝阔台汗十年,大金已亡。弘范深得乃父兵法,成蒙古大将军,在他出征灭南宋前,元帝赐以锦衣、玉带,弘范辞曰:“奉命远征,无所事于衣带也。苟以剑甲为赐,则臣得仗国威灵,率不听者,臣得其职矣。”元帝赐以上方宝剑:“剑,汝副也,有不用命者,以此处之。”张弘范曾筑“一字城”分割襄樊,随后攻下樊城,逼使驻守襄阳城的宋军出降。襄阳一失,南宋抗元的门户大开。当代小说家金庸在《神雕侠侣》中塑造的南宋末年保卫襄阳的大侠郭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影响深远。这是小说家言。随后张弘范在焦山之战中击溃宋将张世杰主力,南宋大势已去;张弘范因功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蒙古汉军都元帅”,率军攻打闽广两地南宋残余势力,在潮州五坡岭活捉南宋宰相文天祥和礼部侍郎邓光荐;在广东崖山击溃南宋舰队,丞相陆秀夫见大势已去,先驱妻子赴海死,登帝舟奏道:“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不宜再辱。”遂背帝赵昺蹈海殉国。从此,岭海悉平,张弘范在石壁上刻下“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十二字而还。南宋灭亡,大元一统。
张弘范从小对儒家典籍、纲常伦理颇为熟悉,敬仰文天祥、邓光荐为人,他把文天祥送到大都,这是皇帝命令,元世祖希望文天祥降元,许以丞相重任,文天祥不降,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名句,也以此诗言志:
生不逢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语?
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
后句取意《史记》中司马迁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立志殉国。张弘范送走文天祥,留下邓光荐做儿子张珪的老师。邓光荐敬重弘范为人,悉心教导张珪文学,但不教他武功,以免杀戮生灵。张珪不负师恩,文冠当朝,后来在武宗、英宗、泰定帝三朝为官,忠义可嘉。邓光荐入元,终生不仕,在南宋遗民中以气节著称于世。一天,邓光荐觉得教育元朝元帅的公子,有负南朝万千生灵,羞愧生心,于是,悉心传授孔孟仁政慈爱之道,希望张珪做官后能安抚生民,这样就能对得起南朝子民。三年后他辞去西宾之职,到忻州天庆观出家为道士,此观乃大元名观,内有有元一代著名文人元好问所作《忻州天庆观重建功德记》碑刻,元好问碑文中说:“道院旧传为唐七圣观。盖天宝八年,玄宗亲谒太清宫,上圣祖玄元皇帝尊号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五帝,皆加‘大圣皇帝’之号。州郡立紫微宫,画玄元像事之,五帝则列侍左右。杜工部《冬日洛城北谒玄元庙》诗有‘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之句,为可考也。‘七圣’云者,必增入玄宗、肃宗父子,乃得为七。是则此观其起于代宗朝乎?玄元大殿规制宏敞,而古意犹在,知其为数百年物。”天庆观乃唐代古观,是祭祀圣祖老子的朝廷宫观,二月十五日是老子圣诞,这天,准有数十只仙鹤从云天飞来,落在天庆观道院,后世也称此观为“白鹤观”,唐代七位帝王重之,名满天下。道观中有不少修炼者,前辈真人王守冲有许多神迹显化,他的弟子刘元化得道成真。元化真人器重邓光荐,对他细心指点,神奇的仙真传奇激励着家破国亡的邓光荐修真悟道,以避亡国之痛。元朝法律对出家道人一律优待,王重阳真人所创立的全真道风行天下,丹阳子马钰、长真子谭处端、长生子刘处玄、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广宁子郝大通、清静散人孙不二(马钰之妻)号称“全真七子”,门徒遍天下,影响泛南北。全真七子中丘处机龙门派最为兴盛,邓光荐做了龙门弟子,云游四海,最后回到家乡庐陵,编辑了文天祥诗文集,之后,云游到武昌,坐化在武汉长春观。作者好事,写句闲话,邓光荐是当代伟人邓小平的先祖,庐陵邓家第十二世祖在明朝做官迁蜀,才有了广安邓氏一脉。邓光荐的学生张珪与三丰友善,只是,三丰看破红尘功业,一心修道,张珪本是元臣,世代忠良,不忍大元衰亡,进谏劝君,泰定帝不纳忠言,无可奈何,张珪告老还乡。
且说邓光荐之侄邓弼,学得伯父一身本领,文武双全,邓家枪、两仪剑、铁砂掌三大绝技,尤其精熟,内功高深。伯父说,在他生前,侄子不要仕元。伯父羽化后,邓弼流落长安,看到大元江山不固,作为七尺男儿,学得一生武艺,满腹经纶,如何不报效国家?邓弼脸长眼方,面色紫黑,长髯当胸,目光如电,瞪人一眼,别人不敢正视。天生神力,炼铁砂掌,双掌有如刀斧,双拳有如铁锤。一次,邻家两头牛斗角,四角并抵,发起野性,一头在前面跑,一头在后面追,横冲直撞,危险异常,街道两边的人惊呼尖叫。邓弼从家门跃出,挥拳向狂奔的第一头牛的腰脊打去,一闪之间,狂牛的腰脊断了,瘫倒在地。另一头牛冲撞过来,邓弼一个“燕子三抄水”,从牛背上飞过,人牛相近的瞬间,猛挥一拳,第二头牛应声倒地,脊骨立断。邓弼给牛主人二两碎银,便和邻居宰牛分肉。街坊叫他“巨灵神”。酒过三巡,邓弼兴起,将王员外家门外八百多斤重的石狮子抱起转圈,众人喝彩,从此,没人敢轻视他。这事传出去后,长安文人笑他“独呈匹夫勇,腹里原来空”。邓弼在长安笑傲十年。邓弼豪放喜酒,常在长安太白楼酒家买醉,醉则大呼小叫,慷慨放歌: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这首《醉狂吟》流传广远,以致大元文人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时都写进书中,不过将此诗安排在周瑜名下,而邓弼有周瑜之才,无周瑜之运。长安城里的一班文人嘲笑他的醉态,才子萧子良和冯天俊看不起他落魄人间,还心怀功名。一天,邓弼喝酒狂吟,从窗口看见萧子良和冯天俊楼下走过,邓弼从窗口一跃而下,落在文人面前,挡住去路。萧、冯才子大惊,结结巴巴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等圣贤弟子,不和莽夫较劲。”邓弼微微一笑,说:“我只请二位秀才喝酒。”冯、萧书生一听“请”他们喝酒,来了神气,说:“君子不与小人共饮”。说罢,摇头要走。围观者不敢靠得太近。邓弼笑道:“我虽一介莽夫,图个文雅,今天只想和二位饮酒,一醉方休。”两位书生拒绝了。邓弼大怒,说:“秀才,今天如果不陪我喝酒,我就杀死你俩,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杀死二位,立马偿命。”说完,从腰间拔出短剑,双目圆睁,凶光四射。两位书生那见过这架势。战战兢兢地说:“陪先生饮酒好了。”随邓弼上楼。坐定后,邓弼点了好酒好菜。好事之人已将此事传遍大街小巷,不少人来太白楼看热闹。邓弼毫不在意,一边和书生喝酒,一边歌唱,慷慨动情,不能自已。酒到半醉,邓弼嗖地把短剑插进木桌,吓得萧秀才和冯秀才两股战战,几欲先走。邓弼瞪了两人一眼,说:“别走,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文人,平时把邓某看得一文不值,嘲笑我‘独呈匹夫勇,腹里原来空’。请你们来,只为喝酒?非也,只为吐我胸中块垒,泻我胸中恶气。熟读前朝经史子集,乃文人本行。邓某不才,也曾读过几年书。今天长安父老作证,任凭二位秀才考我,但凡前朝经史子集,有我不知者,当即自刎。《四书》、《五经》,《道德》、《南华》,韩柳文章,李杜诗篇,随你考问。”萧子良和冯天俊大喜,毫不客气地问了《尚书》、《毛诗》、《礼记》里的许多问题,邓弼一一解答,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所引古文,无一差错。冯天俊对萧子良说,考他史籍,上下三千年,准能考住他。从《史记》、《汉书》、《后汉书》,挑主要人物的传记要他陈述或背诵,考《三国志•诸葛亮传》时,邓弼连裴松之的注解都能一字不差地诵出。来看热闹的文人不下八十人,对经典都有专究,有人熟读《史记》,有人专攻《汉书》。八十多个文人都向邓弼提问,从早上一直到傍晚,韩柳欧王之文,李杜白苏之诗(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的文章和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的诗歌),没有人能考得住邓弼。邓弼从小跟伯父修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邓家祖上曾与苏轼苏学士同朝为官,苏、邓深交,苏学士治学,讲究抄书,曾经把《汉书》抄过三遍,邓家人治学,讲究“眼到、口到、心到、手到”。眼到,是读书;口到,是诵书;心到,是思考;手到是抄写。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边。苏学士说:“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邓弼从小读书,眼口心手并用,经史子集皆通,十岁读完了《资治通鉴》,二十岁,前三史(《史记》、《汉书》、《后汉书》)烂熟于心,阅书数万卷,手不辍录,口诵心惟,用功之勤,时儒望尘莫及。伯父见国难当头,教导子侄要以经世致用为本,反对空谈理学心性,他说:“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博学于文,己行有耻,必非真儒,乃圣门之耻,先祖之羞。”邓弼流落江湖,行万里路,游三十省,有利国富民之志,无经天纬地之时,于是买醉长安,沉落不起。长安秀才不敢考下去了,邓弼颇为得意,问书生们:“汝等服不服?”两个秀才两腿打颤,口不能言,邓弼狂呼大叫:“我今日压倒儒生也,我今日压倒儒生也。”一边喊,一边跳,把酒狂吟,须发散乱,他指着秀才道:“古人治学,为养浩然之气,可你们,以为穿上儒服就是儒生,没有真才实学,不能经国安邦,手无缚鸡之力,身无治世之能,只懂得一些华丽文辞,相互吹捧,就不把天下豪杰放在眼里。无知至极。”(元末大学者宋濂在《秦士录》中这样描写邓弼的豪迈:“弼笑曰:‘尔等服也未?’二生相顾无言,窘迫不敢再问。弼执酒狂呼,披发跳跃,叫道:‘吾今日压倒儒生矣!古人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则奄奄欲绝,徒骋文墨而欲抚一世豪杰如婴儿,岂可得乎?尔等休矣!’二生素负才名,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成步。”)
邓弼名满长安。泰定年间,原御史台德王马扎儿台任陕西省中书丞,治理陕西,喜欢结交豪杰,邓弼闻其贤名,来到王府求见。守门卫兵不去通报,邓弼大怒,大喝一声,将卫兵推在两边,冲了进去,有些官兵认识他,不敢阻挡。邓弼径直来到德王面前,只见德王身穿紫云蟒袍,头戴金冠,腰佩宝剑,身长八尺,面如重枣,器宇轩昂,彷佛关羽重生,武曲降世,正坐在雕花描金紫檀太师椅上读《春秋》。邓弼当庭站立,直接问他:“殿下为何不重视当世壮士?虽说天下太平,殿下是否看到危机四伏?东南沿海,岛国(日本,后醍醐天皇时代)未曾归顺,岛民乘船来我大元经商,经常杀我大元子民,掠我大元财富,乘船而去,扬帆履波(明朝倭寇的前身),我大元将士追杀倭贼,每每失利,上国颜面何在?西南边陲,蛮夷未化,虽称臣纳贡,暗中觊觎天朝。天下若得二三壮士如我者,何愁天下之不定哉?”邓弼慷慨激昂,德王颇受感染,他问邓弼:“先生自称壮士,能攻坚执锐乎?”邓弼斩钉截铁地说:“能”。德王又问:“先生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吗?”邓弼毫不犹豫,说:“能”。德王打量邓弼,冷笑道:“能一试乎?”邓弼果断地说:“能”。
德王命令五十位身穿铁甲、手执长矛的蒙古武士,骑马与邓弼较量。邓弼和铁骑来到长安朝阳门外广场,五十铁骑呼啸着策马奔向邓弼,尘土飞扬。德王和文武官员登楼观看。邓弼长啸一声,如猛虎追猎,那声音,像晴天雷声,众将士感到有股震慑心神的力量。邓弼在朝阳门口,放马驰去,舞动双剑,两边观阵助威的将士吓得纷纷避开,连战鼓也不敢擂。五十铁骑,骁勇善战,邓弼冲入军阵,尘土弥漫,血肉横飞,惨叫声撕心裂肺,剑光闪闪,血光点点,不到一刻钟,五十匹战马的头颅满地滚动,五十支长矛全被砍断,枪尖浸在污血中。邓弼很快回到朝阳门下,提剑立马,一脸傲然。五十位猛士,一个也没受伤。德王下楼,再看邓弼,如天神下凡。德王连连说:“壮士,真壮士啊。国家甚幸,天下甚幸。”他哈哈大笑,拉起邓弼的手,并肩入城。
德王马扎儿台上书泰定帝,推荐邓弼,权臣燕铁木尔怕朝廷重用邓弼和德王,会妨碍自己暗中拥立武宗之子怀王为帝、阴谋篡权的大计。他向泰定皇帝建言,邓弼这等虎狼之才,不可重用。如今天下安宁,四海升平,武器入库,马放南山,才是陛下圣治。德王荐此等虎狼之将,必有用意,陛下三思。泰定帝马上明白燕铁木尔话中之意。他下旨:“邓弼乃前朝邓光荐之侄,必有反心,永不录用。”德王很失望,邓弼更失望,他望着古城墙,仰面慨叹:“天赋我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名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尚何言哉!”他高歌着伯父邓光荐和文天祥的《酹江月》,迈着醉步离开长安。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
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
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
睨柱吞赢,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
伴人五寐,秦淮应是孤月。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
风雨牢愁无着处,那更寒虫四壁。
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
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飘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
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
故人应年,杜鹃枝上残月。
后一阙是文天祥之作,邓光荐借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韵作《酹江月•驿中言别》为文天祥送行。文天祥借其韵,和词酬答。长安城里,那苍凉悲壮的歌声,渐行渐远,寒鸦的嘎嘎鸣叫,平添凄凉。德王泪下,壮士扼腕。从此,邓弼不再热衷功名,而到终南山中修禅悟道。
三丰讲到这里,孝仙问:“师父,邓壮士如此了得,不能为国出力,转而修仙了道,人间奇事。他和师伯圆通长老如何相识?”
三丰道:“话头刚开始,就你猴急。”三丰接着说:“邓壮士能出家,全因遇见了你圆通师伯。”故事像唐宋传奇,吸引着成家父子,云儿夫妻。大家忘了诗情,沉浸在传奇中。三丰道:
邓弼失意,借酒浇愁。某日他遇见一个道人,说:“壮士武功虽然了得,比起子午谷金身禅院的圆通长老,真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邓弼大怒,要打来人,道人说:“且慢,壮士如若不信,可去金身禅院领教。”金身禅院,众人皆知,因道路危险,香客少到,游人绝迹。邓弼攀山越岭,轻捷如猿。他来到金身禅院,寺院背依奇峰,下临秀谷,灵香散彩,钟声沸天,松姿谡谡,香烟袅袅。三圣殿金碧辉煌,古佛端坐于内;十莲柱双龙戏珠,庆云缭绕其间。玉晖曜焕,金映流真。邓弼暗叹,深山之中,竟有如此佳处,林泉秀美,清幽脱俗。
有位年轻僧人径直对邓弼说:“邓壮士,可是来找家师圆通上人比武?出家人不生嗔心,不伤人命,请邓壮士回去吧。”邓弼心事被小和尚说破,不知如何回答,略一沉吟,便道:“我虽略通武功,但我来向老和尚学禅,并非讨教武功。邓某一不为功奔沙场,二不为利闯江湖,三不为名惹武林。只为生死事大,无常苦多,特向长老请教解脱法门。”年轻和尚闻言,就说:“既然如此,请居士跟我来。”邓弼纳闷,自己的心事怎么会被和尚先知?难道圆通长老真是圣僧?沉思间已经穿过回廊小院,来到后院禅房,一望而知,那白眉白须的长者就是圆通和尚,邓弼上前行礼,圆通合掌说:“居士多礼了,海正,看茶。”那位领邓弼到禅房的海正禅师端出上好的西湖龙井,邓弼一尝,感叹:“想不到北方禅院,还能喝到灵隐好茶。”圆通说:“前天有道友从江南来,知居士喜饮茶,顺便捎来一斤,不成敬意。”禅室纤尘不染,窗明几净,正堂悬挂着达摩一苇渡江图,出自南宋名家梁楷,笔法简洁,用墨清淡,画中禅僧,神情古淡,双目有神。两边所配对联且是朱熹手书:
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品节详明,德性坚定。
朱熹的字古朴方正。室内有回道人草书“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语出《金刚经》,笔法奇特,气势逼人,铁画银钩,剑气若现。邓弼精通文墨,对禅室书画大为赞赏。两人谈毕书画,开始谈禅。邓弼心中想的全是剑招,假如圆通坐在禅榻上,如何进招?我得用“后羿射日”,使剑如箭一样快捷刺入禅师心脏。只见禅师往后一仰,说,人老了,坐不稳了,同时,禅师轻轻望空一弹,微笑道:“居士心有剑气,精通剑术。”邓弼感到老和尚把剑招化解了,那望空的一弹,假如是大力金刚指的内功,普通剑只怕会被震断。邓弼又想:我凌空跃起,在空“鹞子翻身”,双手抱剑,直刺他百会,两仪剑中叫“贯通天地”。只见圆通轻轻吹了吹茶水,顺便把茶壶盖望头顶一举,就放下来了,对邓弼说:“居士喝茶。”邓弼感到,自己的剑招也被圆通在不经意中化解。邓弼怀疑是自己多虑,一切都是自然动作。只听圆通长老说:“世间之人,生死轮回,无有出期,在于颠倒妄想,烦恼乱心。若无妄想,即无烦恼;若无烦恼,即是清静;若能清静,即得大道。”邓弼笑道:“大师高见,大师高见。”他看到圆通左腹下露出章门穴,心想,我要是点他章门,定能使他上身无力。哪知念头刚动,圆通将身一转,对海正和尚说:“你给我挠挠夹脊穴,有点痒。”海正过来轻轻地在圆通长老的夹脊穴按揉了几下。圆通对邓弼说:“人老了,病多了。”邓弼看到圆通转身,马上想到,这一右转,能躲开我点穴,而我的背部正好就在他面前,假如他点我的夹脊,我的心脏马上破裂,当场就死。”动念的当儿,圆通叫海正挠挠夹脊,明明是说:“我化解了你的招数,假如我点你夹脊,你死定了。”邓弼大惊,知道圆通禅师武功深不可测。他不再动比试之念,认真向圆通请教佛学。圆通不谈尘俗之事,说的尽是了脱生死的道理。邓弼半生谙熟经史,但对佛道法门并未深究。两人谈了一个时辰,邓弼告辞,回到长安城,越想越窝囊,邓家枪、两仪剑、铁砂掌都是武林绝学,精通一门,足以称霸武林,自己虽不行走江湖,但威名在外,偏偏输给一个和尚?他心烦意闷,便到名山大川寻访真师,学习佛道,交流武功,游历三年。这天,他来到金身寺,要见圆通长老,心想,这次一定能战胜圆通。长老吩咐过弟子,只要邓居士来访,就领进佛门。邓弼有备而来,不仅精通邓家绝学,而且研习少林、青城、昆仑、崆峒诸派剑术,也学禅打坐。这次来谈禅,想在意念中打败圆通。
见到圆通,邓弼跪在圆通脚下,痛哭流涕,说自己发心出家,请师父剃度。圆通扶起邓弼,说:“居士缘分不在佛门,与老衲有缘而已。”邓弼见到圆通,圆通满脸慈祥,目光中充满关爱,好像母亲对着多年在外归来的游子。一瞬间,邓弼万念皆空,哪里还想得起比武斗剑。他感到像游子回家了,感到了圆通的慈悲,那祥和的气息,那悲悯的灵光,穿透了邓弼的灵魂,不由自主地跪下,不由自主地痛哭,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名利的渺小,佛法的伟大,圣僧的珍贵。
圆通长老说:“你先住在寺院里学禅,不过,我不能为你剃度,居士乃玄门中人,自有人来接引。”邓弼对世事息心,一心跟随圆通学佛,一天晚上,静坐后陪圆通吃茶,邓弼不小心把茶杯打碎,叮当一声,瓷杯落石,碎了,刹那间,邓弼开悟了,周身汗流,无比喜悦。他说了一首偈语:
早习龙泉走天涯,曾缚虎爪炼铁砂。
悟得心法乐无住,尝过菩提醉烟霞。
圆通闻言大笑,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好个‘尝过菩提醉烟霞。’”话音未落,室内多了一个道人,就是那个告诉邓弼圆通长老武功高深莫测、邓弼那点武艺不过雕虫小技的道人。圆通长老笑对邓弼说:“这才是你的师父呢。快快拜见纯阳道人。”自宋元以来,纯阳道人吕洞宾,“大名灌宇内,道法传天下”,妇孺皆知,官民皆敬。邓弼赶忙下拜。纯阳子说:“俗礼免了,我等道人,超凡脱俗,岂为俗礼所拘!”话虽如此,邓弼还是恭恭敬敬地对纯阳子和圆通长老磕了九个响头,然后站在一边。纯阳子说:“从此以后,先生就叫‘烟霞子’。先生与圆通长老有缘,入手在佛门,根性在道家。我玄门金丹正脉,自古性命双修。如果能先悟佛性,后修丹道,则破去幻想,容易成功。故,明心见性者,修道如虎添翼。”吕祖原来和邓光荐相知,邓光荐在长春观羽化前,托付纯阳真人点化自己的侄儿邓弼,退身玄门,以修大道。邓弼得知伯父的心愿,更为感激,死心修道,誓不退堕。从此,邓弼做了纯阳真人弟子,被纯阳子带到王屋山修炼,成就仙道。
三丰告诉大家,这次去金身禅院,能见到烟霞子,身奉师命,助我等在长安积功。
诸位看官,王屋山乃大唐上清派真人司马承贞修道传法的道场,也是道家十大洞天之首,“山中有洞,深不可入,洞中如王者之宫,故名曰王屋也”,这里是轩辕黄帝祭天之所,“黄帝于此告天,遂感九天玄女、西王母降授《九鼎神丹经》、《阴符策》,遂乃克伏蚩尤之党,自此天坛之始也。”故又称天坛山。上清派祖师魏华存在《清虚真人王君传》中称其师王褒(字子登)得道后,被封为“太素清虚真人,领小有天王、三元四司、右保上公,治王屋山洞天之中”。故王屋山又称“小有清虚之天”。魏华存第十二代法脉传人司马承祯在王屋山阳台观修炼,辟谷涧饮,唐玄宗亲自书写了“阳台观”三个篆字,令已经出家修道的玉真公主和光禄卿韦绦同在阳台观共修金箓斋。这金箓斋是得道高人为国家所主持的祭祀神灵、调和阴阳、救度国王的大法会。五代真人杜光庭于《金箓斋启坛仪》中说:“金箓为国主帝王镇安社稷,保佑生灵,上消天灾,下禳地祸,制御劫运,宁肃山川,摧伏妖魔,荡除凶秽。” 司马承祯于王屋山传法给李含光,李含光道成,神通卓异,诗文锦绣。大唐天宝七载春,唐玄宗拜李含光为师,尊奉他为“玄静先生”。金箓斋和其他黄箓斋等七大斋法,还在王屋洞天传承。吕洞宾真人精通此道,引邓弼到王屋洞天参拜司马承祯玉身,修习斋法,日后三丰师徒为长安生民祈雨禳灾时,好助他一臂之力,共建奇功。这是吕祖领烟霞子去王屋山修炼的原因。
欲知三丰师徒见到圆通长老后,如何在长安城济世救民,且听下回分解。